第08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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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嬸家大小子有十六了,長成個大個兒,黑黑的臉膛子,不笑。去年,還叫拾來"叔",今年不叫了。拾來叫他,他也愛理不理的。二嬸什麼事都跟他商量,就更不和拾來商量了。拾來常常窩氣,實在氣不過了,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貨郎挑找出來拾掇拾掇,看見了貨郎鼓。他拿在手裏輕輕一搖:"叮咚,叮咚。"貨郎鼓的聲音生脆生脆。拾來愣愣着,象是想起了什麼,最後又什麼也沒想起。他把貨郎鼓往裏一,挑起貨挑子走了。也沒跟二嬸打個招呼。二嬸燒好了鍋,等拾來吃飯,等等不來,等等不來。莊前莊後找了一遍,人説,沒見拾來,倒見有個貨郎,打大路上走過去,那模樣確是有點象拾來。她趕緊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,一找沒找到,她便明白了。

"我怕你不回來?賤樣!"她撇撇嘴,自己盛碗稀飯,抓張煎餅吃了,把鍋刷了睡了。一夜沒睡踏實,一有個風吹草動,她就要豎起耳朵聽聽,是不是有人敲門。沒人敲門。

第二天早起,她該幹啥還幹啥。第三天也這麼過了。到了第四天,她有些沉不住氣,夜沒閤眼,圍着被坐在牀上,着煙愣一宿。天亮了,她換了件海昌藍的半新褂子,決定去找拾來了。

"我娘,你去找啥?找個熊!"大小子魯地對她説。

"我去找你大!你個沒良心的雜種!"她亂罵着,大小子不敢作聲了。她還罵:"要沒他,你早死了,不餓死也得累死。他是你大。別看他大不了你多少歲,也是你大。你敢不叫他大,你看着…"二嬸罵着,不由有點心酸。她想起拾來刨地的模樣,光着脊樑骨,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,把褲都滾濕了。

拾來挑着貨郎挑走在大路上,大路白生生的,翻過了前邊的壩子,不見了。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月亮夜,這路白花花的,壩子上翻過來一隻甲蟲,慢慢的近了,近了,是一架平車,一個穿着藍白花夾祆的女人拉着平車,車上有個涼牀架子,一個籃子,籃子裏有布,有棉絮,有果子,還有一盒煙捲。他心亂跳着,眼窩裏熱乎乎的,象有什麼東西了出來,他抬起手摸了一把。莊子裏靜悄悄的,只有老人和孩子。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,那草屋幾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,地面上只剩個爛屋頂了。前前後後的倒有了好些青磚到頂的房子。

門上沒鎖,虛掩着,推門推不動,再使勁,門倒了。屋子裏空空的,一地的碎麥穰穰子。陽光從窗裏透進來,卷着幾縷灰。屋裏只有一眼灶,兩個牀,一個板牀,一個涼牀。他站着,頭快碰上屋樑了。門口擁着幾個小孩兒,愣着眼看他。

"這屋的人呢?"他問小孩兒。

"走了。"小孩兒回答。

"走哪兒了?"小孩兒面面相覷,一個大點兒的説:"上北邊了。"拾來站了一會兒,走了出來,把門裝好,掩上,回過身來。

陽光扎着他眼疼,睜不開。太陽晃眼。

拾來挑着貨郎挑走在大路上,走過一片一片的地,這是兩個,那是三個,在做活。他想着二嬸的那地。他想着那地被太陽曬得燙腳,燙到心裏去的滋味兒;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氣味兒;想着那地種什麼收什麼,一點兒騙不得,也一點兒不騙人的誠實勁兒;想着二嬸刨地時,那破褂子飄飄忽忽的,時隱時現着一雙柔軟結實的媽媽。他懶懶地走在大路上,貨郎鼓無打采地響:"叮——咚,叮——咚。"進了莊子,有個媳婦兒來挑花線,有個姊妹來揀紐子…各各樣的手在匣子裏翻騰着。他瞅着那些個手,心裏悶悶的。好歹等他們挑夠了,買了,或是不買了。他整理了一下挑子。上了肩。直起,剛邁步,又站住了,離他十來步的地方,站着個娘們,臉上又是土,又是汗,成花的了。手掐着,恨恨地瞅着他。

"二,二,"他又改口道,"孩、孩他娘。"

"孩他娘死了!被她男人甩了,上吊了,投河了,一頭撞在鮑山上撞死了!"

"哪,哪能。"拾來賠着笑臉,心裏卻象喝了一碗滾燙的茶,舒坦極了。

"她男人找着黃花大姊妹了!找着穿高跟鞋兒,燙獅子頭的洋妞了!找着住樓的小姐了!"

"哪,哪能!"拾來走近去,抬起手,碰了碰二嬸的肩膀,被二嬸一巴掌打掉了。

"她男人死了,她守寡了,她改嫁了,嫁山那邊去了!"

"哪,哪能。"拾來把打回來的那隻手放到腦袋上,撓着腦袋。

"生了一大嘟嚕孩子,有男的,有女的,有長的,有短的,有方的,有圓的…"二嬸自己也笑了,趕緊又掩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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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】
【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】
【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】
【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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