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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来朝前走了两步。
"你走哪去!"二婶嚷道。
"回家呀!"他回答。
"哪是你的家?你还记得家?"拾来不敢动了,站在那里。
"你是死了吗?还不动弹,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?"拾来这才敢走动,跟在她后边。他心里就象放下了一块石头,他问自己:究竟有啥事呢?什么事也没有,啥事也没有。他回答自己。他越走越轻快,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。
太照着土地,风吹着大柳树,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,一只雀子唱着。货郎鼓"叮咚叮咚"地响。他走着走着一回头,见二婶在抹眼泪,他又傻了:"你,这是干啥呢?"
"你这个没良心的!"二婶哽咽着骂。
"我去去就来家了。"
"我不找你,你来家?"
"不找也来家。"
"说瞎话。"
"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!"拾来赌咒发誓。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呼眼,鼻子也酸了。
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,天已到晌午了。二婶开了锁进了屋,一边吆喝拾来:"烧锅!"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,她又嚷:"水缸见底了,还不挑水去,这么没眼的。"于是,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。
三十四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。天黑,他脑袋一挨上枕头,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,叨叨个没完。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:鲍家祖上做过官,莫看如今贫寒,却是有底的。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:自己过去的那女人,那女人怎么变疯了,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,后来发大水时,又怎么摔下去,淹死了,至今连
头
都没找着。
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,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,什么也看不见,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,眼睛眨巴着,半天眨巴一下,半天眨巴一下。他知道,她醒着,在听他说呢!
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。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,猛一开口,把自己都吓了一跳。如今这么说个没完,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。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。说也奇怪,人一说话就象是活过来似的。他象是活过来了。回想那几种,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。他就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,怕人烦。
她的脸贴着他的脸,半天一眨巴眼,半天一眨巴眼。她醒着,在听他说哩。
她肚里已经有了,不知为啥,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,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。他这么断定。他觉得这个娘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子的,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们,家里的。搂着这样的娘们睡,睡得踏实,睡得实在。
可是,有时候,他坐在板凳上,脚泡在脚盆里,着烟袋,看着她忙活。看着看着,不由的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,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,长虫似的。他的心,就会象刀剜似的一疼。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,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,也是给他让路的。唉,要是找着她的尸体,埋在地头,也好时常看看,捧捧土,拔拔草,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。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,连
头
也找不见了,连把土也不让他捧,草也不让他拔,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,连个难受也不给他。是放他过去,也是叫他放她过去。
鲍秉德心里酸酸的难受。可是天一黑,一搂着那娘们,话又来了。耳子隐隐的好象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,声音细细的,风吹似的。再凝神一听,又没了。